【博評】溫仕文:破壞伊朗核協議 損人不利己

2018-08-07 17:26:16

 

特朗普又再發揮其難以捉摸的本性,先是在競選期間抨擊奧巴馬在2015年與伊朗簽訂的協議「非常糟糕和片面」、「無法帶來和平」,並揚言退出協議;他成功當選總統後,遲遲未有履行毀約的承諾,直至2018年5月初,他終於宣佈退出伊朗核協議,重啟全面制裁,證明他並非裝腔作勢。不過,到了7月31日,特朗普忽然又願意與伊朗總統哈桑·魯哈尼(Hassan Rouhani)對話。

筆者認為,特朗普這種反覆無常的外交手法,當然不代表他是瘋狂或愚蠢(但也不見得聰明)。特朗普也許認為伊朗最終會低聲下氣地向美國屈服,從而向世界展示美國的強霸形象。然而伊朗未來的政局發展,可能會因為特朗普的一時得意,再次走向「自我孤立」,而最後吃虧的國家,恐怕美國也會包括在內。

2015年伊核協議

2015年,在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領導下,伊朗於7月14日同意簽訂協議(簽署國包括﹕英國、法國、德國、美國、俄羅斯和中國),限制鈾濃縮的濃度,變相保證不會發展核武,以換取美國取消部分制裁和解凍海外資金。如果伊朗違約,聯合國能夠恢復制裁長達10至15年。

伊朗也同意武器禁運持續5年,但如果國際原子能總署(International Atomic Energy Agency, IAEA)確定伊朗的核研究不屬於軍事用途,聯合國可以提早結束武器禁運。同時,彈道導彈技術的禁令則維持8年。

4月30日時納坦尼雅胡聲稱以色列特工破獲伊朗核計劃資料庫,證明他們有核武計劃。不過專家質疑他所得的資料都是十多年前的「舊資料」,只能當史料用。(網絡圖片)

 

以色列總理班傑明·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曾經是堅定的核協議反對者,即使如此,他也承認協議能夠限制伊朗生產高濃度鈾。不過,內塔尼亞胡強調協議有其不足之處,例如不包括遠程導彈,亦沒有明確要求伊朗容許IAEA自由出入伊朗的軍事地點,變相容忍伊朗暗中繼續發展核彈。內塔尼亞胡相信,如果不修訂協議,伊朗在2030年時,將會有能力製造大量核彈(這點受核專家質疑),然後以遠程導彈威脅中東各國。

換言之,內塔尼亞胡立場並非廢除協議,而是作出修改。對於英、法、德三國而言,內塔尼亞胡有望成為阻止特朗普毀約的一張好牌。不過,伊朗是否願意接受改動協議,當然又是未知數。

為什麼筆者認為特朗普處理伊朗核協議時,要避免其驕橫本色呢?這是因為美國和伊朗的關係,自1979年起非常惡劣,而成因也可以追溯自20世紀初期。奧巴馬難得在2015年改善了美伊關係,特朗普不宜再搞破壞。

英波石油公司的設施。英波石油公司即後來的英國石油公司,1901年時得到60年的波斯石油開採權及84%的開採收益,至1950年,協議仍讓公司擁有82.5%的利益(就算加上稅項,伊朗只佔有21%左右的利益),而且改善工人侍遇的承諾幾乎沒有實行過。(網絡圖片)

帝國主義的夢魘

伊朗近代史有一個過於簡單的版本:伊朗曾經是親美或親西方的中東國家,但1979年革命後,仇視現代文明的保守宗教勢力執政,從此伊朗成為了喬治布殊口中的邪惡軸心之一。

伊朗仇視西方,主要是因為自19世紀末期起,列強不時為了自身利益而干涉伊朗政局。首先,在一戰前,英俄兩國曾經為了商貿和石油而強迫伊朗批准西方商人享有各種特權;二戰期間,英俄為了防止伊朗加入軸心國陣營,決定出兵佔領伊朗;冷戰初期,伊朗嘗試就石油收益與英國重新談判,但是英國拒絕,逼使伊朗將石油國有化,結果英美發動政變,觸發政權交替——沙阿獲得美國支持,成為美國在中東的堅定盟友。

1951年民選議會伊斯蘭議會選出穆罕默德·摩薩台(Mohammad Mosaddegh)出任首相。他支持將油田收歸國有政策與英國勢成水火,美國在事件中站在英國一方(同時也想得到伊朗石油利益),故派CIA協助策劃政變,並對外宣稱摩薩台倒向蘇聯。摩薩台最後被推翻,巴列維國王返回伊朗並取得更大權力。(網絡圖片)

 

沙阿接管權力時,雖然獲得不少保守宗教派系的支持,但是他執政期間,大力推行西化,難免會破壞保守宗教派系的利益。另外,沙阿擔心全面開放的議會政治有損王室地位(他尤其忌諱共產主義),於是打壓有可能威脅王室地位的政要。結果,一方面,伊朗群眾眼中的這個崇尚西方的沙阿王朝,只是一個自恃得到美國支持的極權政府;另一方面,世俗化政黨的實力有所減弱,使特別仇視西方的傳統宗教組織成為示威抗爭的主導力量。

巴列維雖致力西化改革,但專權統治及官僚貪污腐化亦令無法分享改革成果的貧苦大眾極為不滿,埋下宗教力量崛起的「炸彈」。(網絡圖片)

 

因此,1979年在仇美情緒高漲時爆發的革命,反映伊朗人民普遍不相信西方真正關注伊朗的民主發展或人民權益。雖然城市的中產階級和開明知識分子依然希望在革命後能夠建立民主政府,但是他們未能阻止保守宗教勢力逐漸奪取臨時政府的權力。不久,以魯霍拉·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為首的保守宗教勢力排擠其他敵對政黨或政要(所謂的「保守宗教勢力」之內,也有溫和派,但是他們逐一被霍梅尼和他身邊的激進派鏟除),成立一個宗教色彩濃厚的極權政府。

革命後不久,美伊關係未至於全面惡化(美國甚至繼續付運部分軍火),但一批激進的神學學生衝入美國大使館,挾持人質長達444天,令美國和伊朗的關係跌往谷底。此事令美國認為伊朗新政府難以理喻,因此美國長久以來維持經濟上封鎖伊朗,並凍結其海外資金。後來,由於強烈反美的激進派逐漸穩奪政權,更加使美國不願意與伊朗對話——欠缺對話,自然引起誤解:美國一直視伊朗為「邪惡」敵人,而伊朗當然也視美國為「撒旦」。

伊朗內政的風向轉

不過,穩定整體的政局後,所謂的「保守派」之內,也開始浮現分裂的問題。簡單來看,他們可以分為兩派,其一是「傳統派」,勢力範圍以城市為主,選票多來自市集商人,而另一幫是「激進派」,是草根階層的代表,支持還富於民。在霍梅尼過身之後的30年來,兩派互相角力,互有勝負。

霍梅尼指定的繼任人海珊—阿里·蒙塔澤里(Hussein-Ali Montazeri)多次批評霍梅尼晚年的決策,如屠殺左派政黨成員。1989年,霍梅尼一怒之下「解聘」蒙塔澤里,點名要求阿里·哈梅内伊(Ali Khamenei)繼任伊朗最高領袖,而阿克巴爾·哈什米·拉夫桑雅尼(Akbar Hashemi Rafsanjani)則擔任總統。

拉夫桑雅尼成為總統後,推行類似鄧小平時代的開放政策,甚至拒絕按照激進派的要求出兵援助伊拉克攻擊科威特。有人一度認為拉夫桑雅尼將會為伊朗帶來政治改革,但結果拉夫桑雅尼和哈梅内伊合作,利用憲法監護委員會(Council of Guardians)的權力干涉議會選舉,程度比霍梅尼年代更加猖獗。

拉夫桑雅尼的經濟改革帶來短期的成果,亦為未來的發展奠下根基。不過,在他的第二任期時,油價下跌,令他面對來自民間的龐大政治壓力。同時,哈梅内伊的政見比拉夫桑雅尼更為右傾和保守,令兩人關係變得冷淡。1997年,哈梅内伊透過國營傳媒點名阿里·阿克巴爾·納提格努里(Ali Akbar Nateq-Nouri)為下一任的總統。選舉過後,形象溫和、主張變革的穆罕默德·哈塔米(Mohammad Khatami)勝出——這是伊朗革命以來,第一次有候選人擊敗最高領袖欽點的對手

伊朗現任總統魯哈尼及前任總統哈塔米合影。(網絡圖片)

 

不過,兩派勢力仍旗鼓相當。伊朗此後陷入改革派與傳統保守派之爭:每當改革派打算推行新令,後者都會加以阻止。改革派嘗試以抗議方式與哈梅内伊周旋,但難有成果。

在不少伊朗低下階層人士眼中,政治爭紛是權貴玩意。他們只希望看到實質的經濟改善,但往往只有失望。他們對政權的不滿,逐漸強化至絕不信任建制的地步(情況有如近年的美國)。這也解釋了為什麼2005年的總統選舉中,默默無聞的馬哈茂德·艾哈邁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會爆冷勝出。

艾哈邁迪內賈德在任內不時宣揚伊朗取得的核成果。圖為他巡視伊朗鈾分離離心機設施。(網絡圖片)

 

政見保守的艾哈邁迪內賈德相信自己是革命的繼承人,言論非常貼近革命初期的惹火詞藻。一如特朗普,艾哈邁迪內賈德非常敢言,屢屢得罪西方。原本美國期望伊朗溫和派繼續執政,所以艾哈邁迪內賈德當選後,難免再次敵視伊朗,甚至將自己在伊拉克遇到的問題都推到伊朗身上(指責伊朗是阿爾蓋達金主,但無視什葉派和遜尼派是死敵)。西方傳媒多數採用美國政府公開的資料,再加上伊朗堅持發展核能或核武,更加令伊朗的「邪惡」形象根深蒂固。

2009年,艾哈邁迪內賈德順利連任,但引起廣泛示威,質疑選舉舞弊。雖然目前沒有明確證據,但示威斷斷續續持續多個月,聲勢浩大。除了艾哈邁迪內賈德之外,哈梅内伊也成為示威者的口中的「獨裁者」,反映國內民意對政權極為不滿。雖然艾哈邁迪內賈德最終渡過難關,但是他與哈梅内伊似乎因此惡化

2013年的大選中,改革派候選人魯哈尼獲勝。不久,魯哈尼與奧巴馬通電,為34年來兩國總統首次交談。

2012年3月,普京與阿塞拜疆總統阿利耶夫及當時仍是伊朗最高國家安全委員委中精神領袖哈梅內伊代表的魯哈尼進行三邊會談。一年後,魯哈尼成為伊朗總統。(網絡圖片)

美國未來的角色

相對而言,魯哈尼比較開明,亦有機會繼承下一任伊朗最高精神領袖,然後作出相應的政治改革。長遠而言,魯哈尼有望成為政制改革的先驅,或多或少能夠改善西方眼中的伊朗形象,從而令西方與伊朗重建友好關係。對歐美而言,伊朗再次親近西方,能夠帶來以下好處:

  1. 確保更穩定的石油供應;
  2. 合作打擊(至少是西方眼中的)恐怖組織、維持中東秩序;
  3. 平衡沙特阿拉伯近期的擴張;
  4. 伊朗位於一路一帶的路線之中,因此穩定的政局能夠為歐亞各國拓展商機。

因此,筆者認同,美國考慮自身利益,應該盡可能幫助魯哈尼執政。前任總統奧巴馬的協議,可算是改善美伊關係的重要一步。

不過,現任總統特朗普似乎想要順從共和黨鷹派的立場,亦有可能打算滿足現時的中東盟友,尤其是走強硬路線的以色列和沙特。特朗普本人的言行難以預測,而且特別喜歡以惹火言論搶風頭。如果對方是長期的盟友(如日本和歐盟),這些言論尚可容忍,細節也可留待日後商討。不過,原本就十分脆弱美伊關係,恐怕很快會再次惡化。

短期而言,毀約後美國可以說是沒有什麼後果。不過,短期內的伊朗政局變化,長遠也有可能損害美國利益。

哈塔米的遭遇似乎告訴我們,當美國人連伊朗改革派都攻擊,受益的往往會是伊朗的宗教保守派或宗教學生的激進派。(網絡圖片)

 

特朗普若是毫無理據地取消協議,必然觸動仇視歐美的宗與政治勢力,跳出來指責魯哈尼。面對這些指控,魯哈尼也必然需要與美國劃清界線,保存自己的政治實力。權力鬥爭之中,不論勝方是開明派還是保守派,任何破壞協議的行為,勢必令伊朗再次敵視或疏遠美國,妨礙美伊的和解進程;政治鬥爭,亦可能導致魯哈尼下台,從而為伊朗造成政局混亂。現時,伊朗經濟發展不如預期,已經有部分激進的宗教人士鼓動不滿的群眾示威——也許這是以色列和沙特最希望看到的情況。

由於匯率及石油價格下跌,伊朗近年經濟也轉差,這是現時伊朗政局的最大隱憂。(網絡圖片)

 

 

當然,即使改善雙方關係,也未必可以保證伊朗經濟發展順利。目前,美國放寬制裁後,伊朗的石油收益的確大幅上升,但是經濟的其他方面則不如理想。美國公司考慮在伊朗拓展商機時多數猶疑不決,尤其是特朗普的言行難以捉摸,令不少歐美的商人覺得在伊朗從事商業活動涉及極高風險。因此,放寬制裁未能帶動更全面的商業發展,意味著經濟成果有限。

有人認為特朗普「口出狂言」,只是做一場「show」,並非認真。在處理北韓及貿易戰的時候,他總是說得天花龍鳳,搶盡頭條,但實質上他最終還是與對手靜靜地達成妥協。不過,特朗普身為美國總統,始終代表整個美國;他的個人誠信涉及美國的誠信。美國總不能因為特朗普的任性而弄得誠信破產,將來全世也不敢和美國簽

即使在特朗普下台以後,誰人又能夠預測,將來的美國總統是否同樣的目中無人、自以為是呢?

 

發佈於 博評, 評論分析
By 2018-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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